被解除和养父母的收养关系后,武俊伟觉得自己像被判了死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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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27岁,欠养父母27万,是失信名单上的“老赖”。媳妇带3岁女儿借住在亲戚家,提过几次离婚,他不吭声。在河北邯郸一座小县城,他每晚11点从打杂的饭馆收工,独自骑车回宿舍的身影夹在行道树与倏而刮来的冷风中。
此前2021年3月,养父武冬青、养母武福枝将他告上法庭,要求解除收养关系,并补偿抚养费以及给他办婚事时的买车、彩礼等费用。
据河南省安阳市龙安区人民法院一审判决认定的事实,2019年12月,原被告双方产生矛盾,随后武俊伟将其婚房内电器、家具全部搬走,一年多时间,彼此没有来往。
法院最后认定,武冬青、武福枝夫妇当年已有两个女儿,借收养关系收买儿童,收养行为自始无效,但念及原告养育之恩和经济付出,酌定被告给予经济补偿27万。
武俊伟走后三年,他在老家的房间依旧整洁,他小学时买的电脑桌、成家时拍的婚纱照都留着。自他离开,55岁的武福枝不再外出打工,独自待在老家,看着这些痕迹,她说她已经“不会再感到心酸,养育到了,也哭够了”。
58岁的武冬青,则奔波在兰州的工地中。他想赶在工地60岁的年龄限制前,再攒一笔养老钱。在工地的喧嚣声中,提及儿子搬家前两人的接触,他的声音逐渐哽咽,他至今想不通儿子为何会离开。
分离发生后,没有血缘维系的他们,试图在过往的点滴中寻找答案。记忆有时是互相冲撞的,或许,他们从来都难以接近彼此。
河北邯郸,武俊伟正骑车去上班的饭馆。本文图片均为 澎湃新闻记者 陈灿杰 摄
一张法院传票
2021年4月,武俊伟在河北邯郸邱县一家饭馆做服务员,日子平淡,在员工宿舍与饭馆的两点一线间重复。每月挣的两千多块,他留点零头买烟,剩的打给媳妇。她在河南安阳娘家带着一岁女儿,他偶尔请假过去陪她们。
有一年多时间,他没回自己在安阳的老家,也很少和父母联系。
没成想,当月武俊伟突然收到父母寄来的起诉状,上边白纸黑字写着,他并非亲生:1996年5月,武福枝从朋友口中得知,山西省太原市小店镇工地上,一对已育有一个男孩的陕西夫妇又生了个男孩(武俊伟),因本地计划生育政策紧,决定送人抚养。武福枝给了4000块月子补养费,把男孩从太原抱回来后,又交了6000块超生罚款。1998年,夫妻俩以亲生父母的名义,在镇派出所为他上了户口。
武俊伟说,看到“收养”两个字时,他顾不上饭点前急着打扫的卫生,脑袋一下空白,“搁谁能受得了?”
在他最初的记忆里,他出生在安阳市善应镇三仓村,村子地处半山腰中,开车到镇上约半小时山路。儿时,他和家人住一间水泥平房。母亲武福枝在照顾小孩的间隙,会上山种点苹果,等农闲,到镇里的小作坊厂做点短工补贴家用。父亲武冬青是工地带班,为人老实、勤恳,常年在外地打工,临秋收、过年才回来,父子间交流不多。
武俊伟的老家安阳善应镇三仓村,坐落在半山腰中。
分别大他6岁和8岁的两个姐姐,都是小学没读完就辍学打工。武俊伟说,他与姐姐关系不算特别亲密。因为他到镇上读初中时,她们已相继出嫁。
2012年,武俊伟上初二后辍学,跟着父亲上天津工地做小工。每天上工11个钟,给师傅跑腿、推车。
他回忆,在工地,父亲总在他耳边念叨:“省、省,买房。”武俊伟说,父亲最关心的就是挣钱、攒钱,以后给他成家用。
武福枝说,武俊伟14岁时,她在安阳市区贷款买了套房,作为儿子的婚房。儿子后来辍学,她想着,既然他已经上不了大学,干脆早点结婚,她急着抱孙子。从儿子18岁起,她开始安排相亲,与女方头次见面,她都跟着,提上牛奶、瓜子、点心等礼品,但儿子嘴笨,相了不下十个都没成。
相亲四年,武俊伟后来和同乡的段雪慧敲定了婚事。她大武俊伟3岁,也是初中辍学后在外打工。经媒人介绍,两人交往半年。2018年年底,武俊伟结婚,武福枝和丈夫出了十万彩礼,买了三金首饰,在他婚房添置了彩电、冰箱、空调等电器和家具。
武福枝平时的开销记录。
能给儿子“办成事”,武福枝感到欣慰。此前的2017年,她给他全款买了辆小轿车。“我是让儿子争光,人家孩子没车,我儿子有。”武福枝说。
这是关于这一家三口生活的简要概述,虽有波折,但看上去圆满。武冬青说,在三仓村,早早攒钱给儿子买房寻媳妇,算是常态。2003年,他一天工钱50块的时候,已经想在安阳市区买房,可钱不够。后来他跑的水电工程项目稳定了,一年能挣个十来万。
武俊伟没想到,这些钱,有天是要还的。在起诉状中,父母称因他离家出走后不闻不问,已向法院发起诉讼,要求解除收养关系,并补偿他们六十万。一同寄来的法院传票,提醒他准时应诉。
冷战
武俊伟的丈母娘申翠红回忆,收到传票等待开庭期间,武俊伟借住在她家,她看得出他没心思上班,事儿自个儿闷着。她把饭端过去,他扒拉两口不吃了,有时越想越气,说活这么大,姓什么都不知道,晚上心焦得睡不着。
武俊伟说,收到传票后,他没有为此联系过父母,至于为何没有联系,他反问记者说:“都走到这一步了,有啥意义呢?”
2021年8月24日,河南省安阳市龙安区人民法院一审宣判。
原告武冬青、武福枝曾为被告买车花费106800元;操办婚礼期间,先后支出彩礼100000元、定金18860元、三金30000元,并购置家用电器、家具。2019年12月18日前后,双方产生矛盾,随后被告武俊伟搬离三仓村,并将自己所住房屋内家具、电器全部搬走。
法院认为,原被告双方产生隔阂后,一年多时间基本无来往。现被告不再与原告来往、不愿照顾原告,原告有些补偿项目具体数额难以准确计算,提出要求过高,酌定补偿额30万,扣除被告曾上交的3万打工收入,折抵为27万。
武俊伟媳妇段雪慧回忆,一审判决后,武俊伟“魔怔了似的”,申翠红一提这事,他立马黑脸,啥事都顾不着干了,情绪激动,说他就是被父母利用成一个挣钱的工具。
在武冬青、武福枝眼里,矛盾起源于儿子的离家出走和后来的不闻不问,这也是他们起诉的理由。离开时,他还拆了卫生间里的厕纸盒、花洒,现在墙上还有洞。俩人当时还以为被抢劫了,物业问要不要报警,他们想想算了。武福枝在心里断定,儿子知道她心软,才敢这么做。讲起这事,她吸了口气,把情绪压了下去。
说起那次离家,武俊伟对记者解释,花洒确实拆卸带走了,因为那是他买的。搬家后,他在段雪慧娘家亲戚开的饭馆工作,位于邯郸邱县,房子新租在安阳水冶镇。最初和记者交谈,被问及离家之前发生的一切,他回道:“说白了精神恍惚。”
武冬青说,儿子搬家后,发微信给他,没收到回复,电话也打不通,一问亲家,才知道他换了号码。一年半里,他给儿子打了许多电话,儿子都没有接。他托亲家、亲戚、甚至儿子初中同学转告说让他回家,还是没有回音。
让武福枝念念不忘的一件事是,2020年4月,她在地里摘苹果不慎摔倒,手腕骨折,在床上躺了3个月。她想着儿子回来,但电话依旧不通。她气得跟武冬青吵了一架,不准他再联系儿子。
其实,儿子走后,武冬青就开始自学法律。这源起他和亲戚的一次闲聊,亲戚说可以起诉儿子,这话他记在心里。晚上失眠时,他翻着手机里下载的有关收养、财产保护的法律资料。他还有意把解除收养的相关法律条文挂微信朋友圈上,想着儿子看到后,能“促使他回心转意”。
最终,武冬青失望了,再见到儿子,已是在法院调解室门口。武福枝看到儿子还穿着以前她买的衣服,心想:儿子当初要是不走,肯定不让他穿这么旧。但武俊伟头也不回地走过他们身旁,她心凉了。“你扭头叫一声爸妈完事了,但是你一眼不看,瞪着脸直接往屋里整。”提到这事,她抹了下眼角。
再次见面,已是一审开庭的时候。武冬青说,从调解,再到一审开庭,儿子一个字没跟他们说过。
武俊伟则对记者表示,在邱县,他有接过父母电话,父母问他在饭馆挣多少钱。“也没什么好谈的,都离不开钱。”至于见面,调解、庭审的细节,他说很模糊了,“生活压力太大,哪有精力想这些?”
抱养
1996年5月,武冬青、武福枝夫妇为了抱养武俊伟,负债了一万块。
武福枝回忆,介绍抱养的朋友是通过电话联系她的,当时村里仅村委会有一部座机,而她哥是村干部,怕受牵连,不让她接电话,她边哭边赖着;抱养的四千块,她挨个上亲戚家借,说盖房用。出发去太原前,夫妇俩怕路上被人抢劫,叫了两个村民陪同,四人全程车票、食宿花了一千多。
她抱着儿子回到家时,镇上的计生小组正开展妇女普查,她刚好错过,当天村妇女主任和善应镇计生小组直接上门登记,按计外生育三胎政策罚款6000块。武福枝知道罚款迟早要来,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。这钱,她只能硬着脸皮再上亲戚家借。武冬青怨她,咋不等有钱再抱养?她反问:“这是商场?咱把钱攒够了,咱随时都可以去买?”
夫妇俩都是三仓村农民家庭出身,手头拮据。武福枝有两个兄弟,6岁时,母亲因意外摔伤去世,她由姥姥带大,小学辍学后,她基本在家帮父亲务农;武冬青则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,在家排行最小的他,一路读到高中,想学医,但家里没钱供,他转而跟哥哥做起木工。之后上工地,因为能看得懂图纸做上了带班。
两人婚后生了一对女儿。武福枝说,过去在村里,没个儿子都抬不起头,“吵架都说你没儿子”。她觉得自己有俩闺女,做好饭,一个给她端饭,一个给她拿馒头,哪比别人一个儿子差?但最终,她还是想有个儿子给她养老送终。
武福枝的大哥未生育儿子,也曾从外地过继了一个21岁的男孩,为了好给他找对象,对外还把他年纪说小了3岁。三仓村一位村民向澎湃新闻记者表示,抱养在村里“并非个例”,周边村子也有,“不想断后,观念还是比较传统”。
儿子抱过来后,武福枝悉心照料。武俊伟最初细胳膊细腿,不爱吃饭,她上镇医院查,医生说是缺锌,一小瓶药四十来块,她咬咬牙买下。药喝完了,她不放心,又上村卫生院买了好几盒葡萄糖酸锌。武福枝说,她不想委屈孩子,否则怕被村民说闲话:既然抱养了,又不好好对孩子。
对待儿子和女儿,武福枝的态度有明显区别。有次她给儿子买了一块钱的油条,瞅着闺女嘴皮有点油光,以为被她吃了,在院子里数落她,吵得这事在村里一下传开。记者走访三仓村发现,多名村民对此事至今印象深刻。
“我的钱,我敢说没给闺女一分。”武福枝不避讳她的偏心:闺女想吃一毛钱一包的瓜子,她不给;但儿子小学时想要台电脑,她当天就上镇上买了,花了3000块。她没少叮嘱儿子,宠他、惯他,钱也都花在他身上,以后可得养她老,儿子听了也会点头答应。
武福枝给武俊伟买的电脑。
在武福枝的记忆里,儿子自小懂事,她在山上干活时,他在家帮忙看看锅,下个米。她干活累了回到家,他过去给她捏肩、倒水。每次武冬青外出打工,他都会去送。“这孩子都是尽量听话。”武冬青说。
武福枝回忆,儿子小学一到五年级,都有奖状贴墙上,邻居来了,性格内向的他不好意思直接让人看奖状,指着墙说,上边有个小窟窿。
但提起一些成长过往,武俊伟和父母的记忆有了分岔。
武俊伟说,平时学校放假,他基本在地里干活,犁地、锄草,给苹果树打药。有次他去同学家玩,没回家,隔天一早,天蒙蒙亮人睡得正香,母亲到同学家让他起床干活,嫌他总是太贪玩。
武福枝则说,从没让儿子干过什么农活,“他姐姐都不用干”,村里分的地不到三分,她一个人就能干完。三仓村多位村民对记者回忆,几乎没见武俊伟干过农活。
到镇上读寄宿初中后,武俊伟成绩开始下滑,执意辍学打工。武福枝劝说过好几次,他不答应。一心就想培养儿子读个大学的武冬青,问起儿子原因,他不愿开口。
武俊伟对记者解释说,那时他觉得学不学都没意思,还不如打工帮大人减轻负担。他说从小父母总念叨他,今天给他买了什么,花了多少钱,他听多了有压力。而且在学校,自己生活费不够,总要借钱,拆东墙补西墙,吃得也省。
武福枝回忆,儿子上初中后,要的生活费越来越多,从一周45块,涨到了85块,说是长大了吃得多,每天还要买饮料喝,她基本会答应,想着不能让儿子饿着了。
但儿子辍学前究竟经历了什么,内心是怎么想的,她和丈夫并不清楚。
令人发愁的工作与婚事
武俊伟头次外出打工那天,一向没舍得给闺女买衣服的武福枝,给儿子从头到脚换了身新的。她还记得,临别“他说以后会挣钱了,让妈妈休息”。
此后至武俊伟结婚,有7年时间,他辗转在天津、北京、上海、安阳等地,头两年,他跟着父亲干工地,有时下班找个网吧打打游戏。之后他独自去送快递,工资日结,一天一百五,或是上饭店做短工:招待,给人记菜单,传菜,打扫卫生,给后厨打下手。
武俊伟说,在外累不累,都是其次,关键是手头没钱,挣多少花多少,有时还得去借。各种工作兜兜转转,常回到饭馆:活儿简单、管吃管住。
在武福枝手写的儿子工资记录中,他跟随父亲打工的钱交给了家里。如辍学后在天津工地,200工/天,每工50块,共一万块;2015年在山西临汾,160工,每工100块,共一万六。
武福枝记录的武俊伟在外打工收入。
让武俊伟介怀的是,那时自己跟家里要钱,买烟、充话费,养父母也会强调花了多少钱,开一夜空调,会计算耗了多少电。
儿子在外打工,武福枝说,自己会尽可能满足他的需求,比如他到饭店上班,要求穿黑皮鞋、西装,戴手表,她全套买,手表坏了,再买了新的。
武俊伟第一次相亲时,和女方去唱卡拉OK,办了卡,怕儿子花钱大手大脚的武福枝把卡没收了。她对儿子另一次相亲花的钱印象深刻,有次他去厦门和相亲对象约会,她和丈夫给了两千三百块,中途他跟大姐要了一千,回家时又跟二姐要了五百坐高铁。“钱花完,媳妇也跑没了。”武福枝对此有怨气。
2017年,武俊伟在家呆了一年多学车,没有上班。第一次驾照没考过,武福枝给他重新报班,前后花了近三万。
武福枝记得,儿子不上班,有时以嫌天冷或天热为理由,但她并不在意,儿子在家玩电脑到深夜,早起不来,她就把饭端到床头柜上。
对儿子的工作,武冬青很犯愁,曾想托关系把儿子送进一家单位,但他没有去。2018年,武俊伟自己找了工作,在安阳菜市场做巡逻,月薪两千,晚6点干到9点。他说,这工作也就上大街溜达,到点吃饭下班,凑活儿着干。
武冬青回忆,儿子做市场巡逻时,有时在家睡觉,他看不下去,自己从小就帮家里卖菜,想着不如弄个摊位给儿子卖菜。吃完饭,他让儿子一起开车去转转,做点市场考察,儿子没有去过。
除了上班,夫妻俩更忧心儿子的婚事。武俊伟说,那段时间,家里催着相亲,他原本情愿自己谈,但被唠叨得耳朵“嗡嗡响”,也没脾气了,“你说咋相亲我就咋相亲,你说咋结婚咋结婚”。
“他还小,不懂事,考虑那么多干嘛?管他那么多,管得了吗?”武福枝觉得,把孩子养大,娶个媳妇,“媳妇管就行,成家立业就懂事了。”
“成家”后的隔阂
谁也没预料到,“成家”会让一家人的隔阂步步加深。
父母与儿子之间,仍隔着交流的壁垒。武冬青、武福枝曾提议儿子做点小生意,比如开个加盟小店,以后多挣点钱好养家。每次讲起给儿子做的规划,武冬青总会强调,他在工地埋头苦干,就是为了让人看得起他,他从小家里穷,没少受欺负,“没钱就被人看不起”。
在武俊伟眼中,父母总嫌他挣得少,可他做市场巡逻,时间自由,能在家陪陪妻子,以后也可以再找点副业。“这样的生活到哪儿找去?”但他没跟父母解释,“说了白说,我就憋着。”
和记者提到工作,武俊伟用随性的口气说,要不是结了婚,宁愿上大街要饭,“一人吃饱全家不饿”。
2018年年末,武俊伟刚搬入婚房时,手头拮据,想让父母给两千块暖气费。“(父母)说成家之后就不管了。”提及此事,他困惑,眉头像拧着几分愤怒,说他之前挣的基本给父母了,自己当时手头正紧张,父母理应帮忙一下。
但武冬青说,暖气费两千五,妻子刚从银行提出来,儿子又要200块水电费,当时妻子质疑了儿子,问他自己是否一分钱挣不来?两人因此闹了别扭。武俊伟气得当场把钱扔地上,开车走了。
没过几天,武福枝接到儿子电话,他突然问,自己是亲的还是抱的?
武福枝说,这通电话之前,她没和儿子提过抱养的事,但既然儿子问到这,她干脆全盘托出:“你不是亲的,但你啥都有。”儿子质问她,知不知道她这是拐卖儿童?够着判刑?她也直接说了气话,“我说爱怎么地,都是我一手操作,判刑的时候我去。”
记者走访三仓村发现,村民大多都知道武俊伟被抱养这一事实。女儿和武俊伟相亲时,申翠红也曾从三仓村的亲戚那里了解到武俊伟的身世,当时她对这门亲事有些犹豫,“但是女儿愿意,只要她幸福就好。”
那通电话之后,武福枝有次想让儿子开车捎段路,他直接说要油钱。“连个妈都不叫了。”武福枝叹了一声。
段雪慧回忆,刚住婚房时,她总觉得武俊伟有些心事重重。每隔几天,就有电话找他,也没备注,有的他接,有的不接,每次通话,他都背着她。后来她才知道,原来电话是武福枝打来的,但究竟聊了啥,武俊伟不说。“他不爱吭声。”段雪慧说,关于他跟养父母间的事,极少聊起,偶尔就说一句“他们对他不太好”。
武俊伟
婚后,婆媳间的冲突却加深了彼此隔膜,起初,多因些生活琐事。直到2019年12月初,段雪慧怀六个月身孕,预约的产检和武福枝的生日宴刚好撞上,她和武俊伟没去庆生。但期间,她娘家和武家之间没沟通好,最终酿成大吵,武俊伟夹在中间,沉默以对。
武冬青回忆,他当时和儿子之间也说了些赌气的话。但之后他去保定跑工程,儿子还开车送他,一路上没察觉到有什么异常。
无论是武冬青、武福枝夫妇还是段雪慧,都不了解武俊伟究竟为何离家,也不知道被抱养的过往在武俊伟心里留下了多深的痕迹。段雪慧回忆,武俊伟提出搬家前,没有预兆,也没有说原因。
12月中旬,武俊伟叫了辆小货车,和段雪慧一起搬家,并辞了工作在娘家陪她。在和记者交谈时,对于搬家前是否与与父母有过分歧、矛盾,他始终否认与回避,称“没有矛盾”。
离家后,武俊伟也与父母“失联”了。2020年2月,段雪慧生下女儿。武福枝说,孙女出生时,她和丈夫没有接到电话通知。
段雪慧说,没有通知婆家,因为搬家后,她从三仓村的亲戚口中听闻,婆家不会再管他们,不再让他们回家。
武福枝知道孙女出生,是几个月以后的事了,源于武俊伟的初中同学在妇产医院碰到他,初中同学说给他妈,他妈再转告了过来。
定局
一审判决后,武俊伟不服上诉,据河南省安阳市中级人民法院民事判决书,二审期间,双方当事人未提交新证据,最终维持原判。
二审判决前,双方曾在法院协商调解,条件是武俊伟在十天之内,抱着女儿到老家看望父母。武俊伟最终没去。
段雪慧觉得,一审判决后,武俊伟已经心凉了,所以没有去。提及此事,他则平静地说:“忘了,我没有在意这个事。”
2022年4月,武俊伟成为失信被执行人。
据《最高人民法院关于限制被执行人高消费及有关消费的若干规定》,失信名单一般需要一至三年才能消除,失信人不得有高消费及非生活、工作必需的消费,如旅游、购买不动产、乘坐飞机、列车软卧等行为。
如今,武俊伟在邯郸一家饭馆做接待,一个月工资2400块。他想过,上北京送快递、送外卖,挣得多些,但因为担心上黑名单会有限制,他没有尝试过。
饭馆经理段国普劝过他,在店里学做厨师,工资能翻一倍,他没有学。武俊伟解释,他不想费了人苦心,毕竟在饭店待着不是什么长久之计,他和同事也聊不来,觉得自己像被孤立了,有时大家凑一块说起回家的事,他反问道:“我回大街睡觉去?”
自段雪慧生下女儿,母女二人基本借住在娘家。被问及婚姻及女儿,武俊伟一下变得有些烦躁,说自己一想这事就心焦,女儿懂事了,该怎么想?自己也没有找到亲生父母,回安阳老家“没爹没娘,居无定所,说白了像个废人”。但如果自己最后实在没地住,可能还得想办法搬回婚房,说到这儿,他似乎意识到自己很难再回去了,声音陡然有些泄气。
一直在家带小孩的段雪慧,也在为女儿上学的事犯愁,她想借钱凑个学区房首付,但武俊伟人在黑名单里,不能买房,而即便他不在黑名单,也还不起房贷。她不时就得向她妈要点“零花钱”救急。
每晚睡前,段雪慧和他视频,两人话都不多,有时聊到一半,网络不好就挂了;有时她忙洗漱,手机干脆支在一旁,朝向女儿那边,他看着,也不说话。
好几次,段雪慧和他随口一提似的,说要不离婚吧?他不吭声,又不置可否。其实她也清楚,女儿跟了谁,可能都不好过。提及内心的取舍,她焦虑地抽出一张纸,一点点撕成碎条,又一股脑扔进垃圾桶。“主要我心太软了。”她说,离了婚,武俊伟最后一个家就没了。
段雪慧正为小孩读书的事犯愁。
平时,段雪慧家里都尽量避免谈寻亲的事,但武俊伟上次回来,申翠红正巧刷着寻亲短视频,说里边找亲生父母的孩子多不容易,武俊伟心里边的难过,都不知道给谁说去。
这话被武俊伟听见了,段雪慧看到,丈夫整个眼眶一下红了。
“遗忘”
二审维持原判后,武俊伟到公安局做了血检,想要寻找亲生父母。
武俊伟说,眼下对他最重要的,是“找到自己的根”,弄清自己究竟是被抱养,还是被亲生父母抛弃。他不否认自己可能对养父母有偏见,也说父母养自己大不容易,但只有找到亲生父母,他们才有可能“被他原谅”。
对于养父母要求的赔偿,武俊伟至今愤愤不平,“你找我亲生父母去。冤有头债有主。”
此前,武福枝接到儿子问询身世的电话时,曾告知他亲生父母的家庭地址、姓名。武俊伟没有去当地找过。他解释说,寻亲地址并不明确,仅是提供了一个大概范围。
“他(武俊伟)去不去找,是他的事了。”武冬青说,二审调解时,十天的等待最终落空,自己再想这些事,没什么意思了。儿子走后,他把儿子欠大姐的3500块,欠二姐的3000块还了。
58岁的武冬青表示,他当务之急是靠自己挣钱养老,因为工地的年龄限制,等到60岁,他再想接工程挣钱就很难了。现在自己身体还算硬朗,一年干满300工(天)不成问题。
“我还年轻,我还能奋斗。”接受电话采访时,他正在兰州的工地上,不时抽身去安排工人干活,随后,在起重机与工人的喧嚣声中,他中断了采访。
武福枝则选择留在老家,家里的果园,她给别人种去了,忙着打牌,唠嗑,刷短视频。“整天游手好闲。”她笑着说,自儿子离开,她一天班都不上了,心想再挣着钱也没啥用。
有次她突然在短视频平台刷到亲家拍的孙女,已经三岁了,她从没抱过。提及此事,她恍惚了几秒,随即结束话题,“儿子都没用了,孙女有什么用?”
与武俊伟断联三年,他的房间依旧收拾得井井有条,电脑桌静默,映着晌午打入的阳光,床铺上,几张用不到的被子整齐叠着。看着墙上挂的婚纱照,她平静地说:“当幅画看。”
武福枝在武俊伟的房间里,说看着儿子留下的痕迹,她的内心已经少有波澜。
但她的伤疤,偶尔还是会被揭开。十多年前,她邻居家曾被盗窃,对方无缘无故怀疑到她头上,一向要强的武福枝跟人大吵了一架。没成想,前不久邻居又翻起旧账,说她偷了钱,活该让儿子骗走。她因此和邻居吵了一天。
“曾经我对武俊伟说,你对我好,我就把心掏给你,但是我做到了,他没做到。”一路走来,武福枝说她哭够了。她至今记得,儿时陪武俊伟看电视,看过一出叫《清风亭》的戏,一对贫苦夫妇,抱养了一个男孩,后来他考中状元,不认养父母了,养母最终含恨撞死在了亭柱上。
当时武俊伟问她,自己是亲的还是抱的?她开玩笑说,是抱养的。她接着把这出戏的结局解释给儿子听,他有些诧异地说,这能行?武福枝至今不知道,儿子小时候那样问,是玩笑还是真心的试探。
现在,武冬青与武福枝的大女儿在外打工,二女儿在安阳水冶镇上班。记者联系了武俊伟的两个姐姐,她们都表示,不愿再提及父母与弟弟的官司,以及家庭过往。
如今,可能很少有人能走入武俊伟的内心了。自他辍学,他与发小、同学几乎断联;问及他是否有交心的朋友,他直接否定;采访中,他谈的更多是眼下的焦虑:如何还钱、如何找亲生父母,每当话题触及成长过往,他的回应常是点烟,仿佛任脑海中的记忆随烟雾散去,等回过神,他总是讲“没什么好说的”。仅一次,他突然有些激动,拍着心口说“很多事,烙在这里”,继而是更久的沉默。
被养父母解除收养关系的经过,他始终说“事儿不明”。一旦问起细节,倚靠在沙发上的他,总会试着把身子往后再挤一点,淡漠说句“忘了”。
晚上十一点,检查完店里的水电,武俊伟准备下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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